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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创 蔡维忠 北美文学家园
因为蚂蚁事情的缘故，查理把丹奈称为蚂蚁人。他说，不直呼其名，对他那点少得可怜的隐私算是保护吧。
疫中蚂蚁人
文｜蔡维忠
一大早，查理被邻床的丹奈大惊小怪叫地声吵醒了。丹奈把没有吃完的花生酱三明治存放在储物柜里，引来了千万的蚂蚁，似乎要把大本营迁移过来。有十几只蚂蚁还跑到丹奈的床上，把他咬醒。丹奈这才发现，储物柜里，纸袋里，洗衣袋里，地上，床上，天啊，他小小的领地被蚂蚁彻底占领了!
这一幕发生于佛罗里达州多马卡监狱，在新冠大流行期间。
查理是笔者的笔友，70岁，白人，因杀人罪被判无期徒刑，已经服刑42年了，但他从来一再是被人陷害的无辜者。入狱前，他上过大学，当过警察，做过生意。在狱中，他画画，摄影，写作，获得过美国笔会等文学组织授予的多项文学奖。他这样的人属于凤毛麟角，是狱中的“精英”。
丹奈，59岁，黑人，这辈子吸毒，贩毒，虽非大奸大恶之辈，却牢狱之灾不断，出了监狱再进去，已经好几趟了。丹奈很早辍学，在监狱中也没有利用时机接受教育，所以字虽认得几个，只能算是半文盲。丹奈是监狱中的普罗大众，像他这样的人占大多数。
不过，在监狱中，只要是囚犯，凤毛麟角和普罗大众没有太大的区别。他们两人都在一个可以容纳71个囚犯的大宿舍里分得一张小床，两张床紧挨着。新冠大流行爆发后，查理和整个宿舍的人被隔离，后来监狱当局允许他们自愿检测，查理检测阳性，被转移到这个宿舍（见拙作《隔而不离——狱中笔友历疫记》），和四五十个情况类似的人关在一起，其中包括丹奈。他们全都是新冠阳性，无症状。
监狱当局为了防止不必要的接触，把食堂关掉，三餐发给花生酱三明治，吃得囚犯们苦不堪言，怨言四起。当局害怕几千人的肚子没有安抚好，闹起事来，局面无法收拾，便每天发给一顿热食，同时加点水果糕点之类的，才把发自肚子的怒吼压了下去。只是，花生酱三明治是免不了的。丹奈把没吃完的收藏起来，估计是为末日来临做些准备吧。在瘟疫面前，所有人不免恐慌，丹奈此举可以理解，只是没想到引来蚂蚁大举入侵。
因为蚂蚁事情的缘故，查理把丹奈称为蚂蚁人。他说，不直呼其名，对他那点少得可怜的隐私算是保护吧。
过了几天，蚂蚁人捡了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。原来，有一个囚犯对着一位女性管理人员做猥亵动作，被提出去禁闭，临走前把一瓶漂白粉送给蚂蚁人。漂白粉在平时是紧俏物质，可以用来洗很多东西。在大瘟疫流行期间，囚犯们懂得勤洗的重要性，漂白粉就更加金贵了。这就引发了他人的觊觎。
宿舍里有八个黑人，结成一帮。八人帮的帮主个头比蚂蚁人小一大截，但是比他年轻了二三十岁，而且统领一帮人，自认为综合实力远胜蚂蚁人，蚂蚁人得向他臣服。帮主发下令来，说漂白粉是他的，要蚂蚁人交出来，受到蚂蚁人拒绝。帮主跳到蚂蚁人跟前示威。蚂蚁人这辈子打惯了，虽年近花甲，头发花白，力气却不减，直接举起两个老拳往帮主头上砸下。帮主指望那帮手下出手，但是失算了，没人跳出来相助。帮主不甘心，过一会儿拿了一把钢锁，包在洗衣袋里，打在蚂蚁人的头上。蚂蚁人再一次奋起反击，又是两个老拳居高临下砸下来。
为此，帮主和那个猥亵者一样被送去禁闭。蚂蚁人被打破头皮，血流如注，送去医务室。为了这个事故，蚂蚁人受到警告。查理在一边直替他喊倒霉。只是，监狱里打架时常发生，狱警哪能做到事事公平？反正帮主受到的惩罚比较严重，已经算是比较公正了。所以查理只是说他倒霉，没有说他冤枉。
查理曾经也在监狱里强势过，他当过警察，练过武术，高头大马，不怕跟人打架。现在年纪大了，运用点智慧就可以化解僵局。囚犯打架，为了逃过监视，常常在浴室里进行，因为浴室是唯一没有安装监控镜头的地方。查理跟人吵到快要打架时，便说：“到浴室里去，十五分钟后我如果还没有到，你先打起来。”如此幽默一下，对方的气也就消了一大半。
蚂蚁人在打架事故以后，向别人借来一本大部头《圣经》，读了起来。他为什么读《圣经》，是不是觉得外力不可掌控，只能皈依上帝？漂白粉事情从头到尾都不是他挑起的，结果他受到了惩罚。要说他有什么错处，大略是在自卫时无法控制力度吧。而肆虐全世界的新冠瘟疫，更不是他能掌控的。他身上都被感染了，说不定哪天病毒就要发作起来。人啊，犹如蚂蚁，真是渺小，囚犯就更渺小了，只有强大的上帝能给人力量。宿舍里兴起了《圣经》热，蚂蚁人不是唯一热衷读《圣经》的人。
蚂蚁人认真地读《圣经》，读得一板一眼，完全不顾抑扬顿挫。那单调而响亮的声音震得查理耳朵发麻，只好拿耳塞堵上。即使如此，查理还是无法专心在平板电脑上写电邮，因为蚂蚁人拿肩膀顶他。
“诺曼（查理的姓），诺曼。”
“什么事？”
“这是什么字？”
查理把头伸过去，看到蚂蚁人指着一个字。
“违规（transgression）。”违规是个罕用字，查理只好给蚂蚁人解释违规和违戒（sin）有什么区别，违戒是个常见字。违规是违戒的一种，属于比较轻的那种。
几分钟后，当查理定下心来要继续写电邮时，蚂蚁人又顶他肩膀了。
“诺曼，喂，诺曼。”
“如何啦？”查理思路老是被打断，开始不耐烦了。
“提尔（tyre）是什么？”
“一个城市的名字，地中海沿岸的腓尼基城市，在所罗门王时期和犹太人结成联盟……”
查理给蚂蚁人解释后建议：“你知道你需要什么吗？一本《圣经》字典。下次小教堂开放时，你向他们要一本。”瘟疫期间，小教堂关了，不知什么时候再开。
“好主意。你知道，我没有受到什么教育，但上帝照顾我，每次都把我安排在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旁边，让他给我解答。”
“那就好，但是不要滥用上帝的智慧啊。”
“那当然。……诺曼，吗哪（manna）是什么东西？”
吗哪是古代以色列人出埃及后，在四十年的流浪中，上帝赐给他们的神奇食物。看来这事没完没了了，查理写不成电邮了。
“你不仅需要一本《圣经》字典，还需要参加《圣经》学习班。”查理又向蚂蚁人建议。
“好主意！”
四五十个新冠阳性的囚犯一直保持无症状，整个宿舍经过两个星期后由隔离状态晋升康复状态（仍然隔离），再经过两个星期后解除了隔离，终于可以到室外去，到食堂去了。蚂蚁人脱离了危险，但虔诚丝毫不减，依然单调而响亮地读《圣经》。这部大部头《圣经》是詹姆士王版本，用17世纪英语写成，对于半文盲来讲，难度不小。他认定了邻床的大知识分子查理是上帝派来的解说员，每隔几分钟来请教一次。
“诺曼，诺曼。”
“什么事？”
“这是什么字？我念不来。”
“拼出来。”
''e-u-n-u-c-h.''
“太监。”
“太什么？”
“太监，人被阉了，球被割了。”
“什么？”
于是，查理只好把历史上这种对人的残酷摧残讲解一下。唉，还是新版《圣经》好啊，把“太监总管”改成“宫廷大臣”，多干净！
当然，作为上帝派来的讲解员，查理是无法把辅导蚂蚁人的使命推掉的。
（以上根据笔者与查理·诺曼电邮通信整理而成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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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专题】我们在一起:瘟疫下的异乡人
